海子在《诗学》中曾说：“马是人类、女人和大地的基本表情”。以此来强调马之于人类的重要性。我在读韩开春《雀之灵》时，觉得完全可以套用海子的表达：鸟雀是人类、少年和天空的基本表情。我一直以为，鸟雀是上帝送给人类的礼物，只是一直在途中，尚未送达，也正是因为如此，鸟才显得如此高贵，它是联系天与地之间的圣物。只是，寻常之人常会忽略它的存在。西谚云：儿童是上帝送给人类的礼物，从这个层面看，鸟雀与儿童具有同质性。也只有儿童，才能听懂鸟的每一声啼鸣背后蕴含的意义。
自然文学作家韩开春先生（评论界一直把韩老师定位成儿童文学作家，而我则笃定地认为他是自然作家）是一个善于倾听鸟语的人，虽然他曾坦言自己与鸟雀之间语言不通，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？每一个音节的背后都是意义的海洋，与我们相比，韩老师即使不能听懂全部鸟语，但他调动了少年时代的所有感官，让自己走进了一个无比丰富的鸟的天堂。
二十一世纪出版集团推出了韩开春的“少年与自然”博物美文书系中，《雀之灵》是一部集神性、灵性与佛性于一体的著作。虽然，韩开春老师依然采用“儿童体验，成人视角”的独特叙事方式展开时庄故事的讲述，但与《虫虫》《与兽为邻》《水精灵》明显不同，《雀之灵》一书中，作者将鸟雀放在一个令人仰望的高度，讲述它们的悲欢离合，表达出来的却完全是人类的喜怒哀乐。
说实话，一个在红尘世界游走久了的人，是很难有资格去评论韩老师这部《雀之灵》的。之所以有勇气打开电脑，写些所谓评论的文字，一则是因为近来反复品读这本书，实在有话要说；二则是因为最近一次读《雀之灵》是在戚大山中，推去一切红尘琐事，置身山林，看鸟影翩翩，敛翮息柯，听满山鸟语，仿佛一下子看到了开春老师文字背后意义的海洋，忍不住写点文字，说点自己粗浅的理解。
天生万物，无贵无贱。但人类偏要依据自己喜好，将万物贴上标签。比如鸟类，我们“执意”于一定要区分益鸟和害鸟。韩开春站在自然的立场上为鸟类正名。开篇记麻雀：人鸟比邻而居，语言不通，彼此并不设防，我免其房租，它为我叫早，互利互惠，相亲相近。忆及领袖指示，除四害运动兴起，麻雀世界，腥风浩劫。人类却以胜利者自居，麻雀恶梦，又何尝不是知识分子的‘右派’浩劫，见雀即诛、毒、网、驱、打、惊、吓、射……麻雀们万劫难复。韩开春一方面，以史官之笔记下了麻雀的集体性悲剧命运，一方面站在良知的立场上为麻雀平反，礼赞麻雀的宽容品格：“现在，它们把窝做在我家的空调洞里，我是觉得它们给了我面子，虽然有时它们的唧唧喳喳也是一种聒噪，但谁又能说经常听这些聒噪不是一种幸福呢？”每次读到这里，我总是想起我的一段工作经历，那时我上班的学校在山上，工作了几年，一次晚自习时，偶然听到学校旁边宣化寺的钟声，心里涌起莫名的感动，觉得能听到钟声真是一种运气，后来才发现，其实，每天晚上寺里都会敲钟，只是我没有注意罢了。以后，日日聆听，便感觉真是一种福气了。韩开春记麻雀的文字，真有一种禅理。偶尔听麻雀聒噪是运气，倘若真能每日聆听，又何尝不是一种福气呢！
有这样一颗慈悲之心，看天上所有的鸟雀飞过，都能唤起一天明月，照我满怀冰雪。伯劳作恶、乌鸦报丧、杜鹃占巢……韩开春不急不燥，出语平和：“若是从自然这个层面上说，我们都不好评说它们究竟是谁对谁错，存在即合理，这就是大自然的法则，对于大自然，我们能做的只能是尊重，是敬畏，而不是也不该去试图改变。”这样的理念，贯穿全篇，与美国自然文学大师奥尔多·利奥波德的“土地伦理”说若合一契。
当然，这样理性的认知，并不影响作者从美学角度去欣赏那些美的鸟雀。黄莺出谷，声形俱佳；黄鹂鸣柳，情韵并美；云雀冲天，春潮荡漾；画眉绣眼，鸟中至美……对于这些鸟雀，韩开春不吝笔墨，或摹其形，或状其声，或写其韵，美不胜收。然而，世间一切美的东西都是脆弱的，红颜因美而多薄命，良驹因美而有长途之役，鸟雀因美而罹罗网之灾。
韩开春回忆了自己的一次特殊经历，少年时徒手抓住一只灰喜鹊，一时之间成为时庄的英雄。然而成年之后，每念及此，总是心生不安：“这样的英雄举动是建立在这只灰喜鹊的痛苦之上的，之后的几天里，无论我想什么办法，它都不肯进食，我把食物塞进它嘴里，它也给吐出来，整整两天，它拒绝进食也拒绝喝水，到了第三天，它终于抑郁而死。”
这只灰喜鹊死不瞑目，事关生命的尊严，这给韩开春以极大的震撼。“空阔透天，鸟飞如鸟。”失去天空，对于鸟来说无异于奇耻大辱。对于那些八哥、鹩哥，或为婉转其喉，或能好勇斗狠，沦为笼中之物，作者每每慨叹。而当他写到家乡画眉因无凯里画眉之名，而免遭樊笼之灾，活得潇洒自在时，字里行间，其欣喜之情，溢于言表。对于那只偶然闯进办公室的乌鸫，作者童心又起，捉住它，并为其置办鸟笼，并无恶意，只为圆少年梦想，想与乌鸫成为好伙伴，不料鸟真有灵性，居然用嘴提起笼门，成功越狱。作家是真诚的，不虚美，不隐恶，勇于解剖自己，他从乌鸫的表情里读到了自己的卑微，忽而生出警觉：在这件事情上，从生出把它占为己有的想法时开始，到动手逮它，再到把它关到笼子里时结束，我一直都是错的，毕竟笼子再好也不是鸟儿的家，天空才是它自由飞翔的乐园。
在与鸟儿的耳鬓厮磨中，少年渐渐成长，它从天空的表情中读懂了人与自然的关系，特别是与人类的关系。从这个意义上看，读懂天空的表情，理应成为所有少年（也包括中老年人）的必修课，那么这本《雀之灵》就是这门课的教材，而《小翠》一篇无疑是本书中最具灵性的作品。在韩开春的心目中，小翠之美无与伦比，幼小的韩开春多次一人在黄夹滩的芦苇中痴情守候，只为一睹小翠捕鱼的风采，心境绝不逊于那个在湖边守候192天的德国摄影师。小翠擘波得鱼后，一点翠光疾如闪电，永久地留在了作家的记忆的隐秘角落。美成为永恒。
后来，韩开春做了老师，在盱眙沙岗小学教三年级语文，学校濒临淮河。有一天，他要上《翠鸟》这篇课文，一个叫魏义国的学生从淮河边上抓来一只翠鸟送给老师作教具。有小翠的课堂真让老师与学生终身难忘，韩开春每每提及，总是无限感慨，十年教师生涯，上过的课无数，可唯独这节课让他记了一辈子。那天放学，他领着魏义国来到淮河岸边，一起放飞了那只美丽的鸟，小翠“唧”的一声，腾身飞起的那一瞬，小男孩眼中闪动亮光。这道来自心灵深处的亮光理应是这堂课的一部分，作为老师，我无限向往这样的课堂。如前所说，美是脆弱的，但有了这道亮光，美就是坚强有力的存在。韩开春智慧地化解了美的难题，把鸟还给了天空，把我们还给了自己。
鸟是天空表情，即使一飞即逝，但它的歌声就是抒情诗，诗的题目就叫《雀之灵》。
